是“诈骗”还是“市场共建”元气森林“反腐”案疑云

记者张英李微敖程丹妮2022年年末至2023年年初，知名饮料企业——元气森林（北京）食品科技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元气森林”）爆出系列“内部反腐”大案，引发社会各层面的关注。

2023年1月19日，元气森林内部通报称，其全国营销中心负责人叶礼诚涉嫌重大贪腐等经济犯罪，已被警方刑事拘留。元气森林公司决定对叶礼诚予以开除，并将全力配合警方后续工作。

2024年4月，多方消息人士对记者确认，包括叶礼诚在内的元气森林14位各层级销售管理人员，先后被郑州市公安局管城分局（下称“管城公安”）立案侦查、逮捕。该案进入检察院审查起诉后，14位销售管理人员被分为两桩案件分别起诉。其中叶礼诚、郑州城市区域经理徐强、河南省区域经理张龙为一桩案件；另一桩案件则包括四川省区域经理蔡洗智、重庆市区域经理吴小波等11人。

值得注意的是，这14人中有12人户籍所在地为重庆或四川；另外2人虽户籍属于外省，但常住地和工作地点也均在四川。

同时，无论是在公安侦查阶段，还是检察院审查起诉阶段，这14位元气森林的销售管理人员所涉嫌的罪名均为诈骗罪，而非一般意义上“贪腐”所涉及的贪污或职务侵占、受贿或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等罪名。被害人也并非元气森林公司，而是元气森林的部分经销商。

对于检方所指控他们以“额外加价收取提成费用”的方式，对经销商实施“诈骗”的行为，叶礼诚等人和他们的辩护人认为，叶礼诚等人并不存在对产品进行额外加价，由经销商向销售团队发放销售提成只是快速消费品行业常见的“市场共建”模式，属于正常的商业行为。

在案件审理方面，叶礼诚等人一案于2023年10月26日召开了庭前会议。2024年1月，郑州市管城回族区人民法院（下称“管城法院”）一审曾开庭三日。随后休庭，迄至2024年4月18日，未有再行开庭。

截至2024年4月18日，蔡洗智、吴小波等11人一案一审尚未开庭审理。

上述两桩案件的辩护人均提出了管辖权异议，认为管城法院对两起案件都没有管辖权。

对于管辖权异议的问题，记者联系了负责审理上述两案的管城法院法官，但未获回复。

记者在2024年4月18日联系到元气森林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唐彬森。

唐彬森表示，对于叶礼诚等人案件的司法进展不知情；对于叶礼诚就任公司全国销售总监之前，以及叶礼诚被调查之后，元气森林公司是否已经存在及依然存在销售团队向经销商收取提成费用的做法也不知情。

从游戏行业转型唐彬森创立元气森林

元气森林成立于2016年4月，其创始人为唐彬森。

公开资料显示，唐彬森，1982年12月出生，安徽合肥人，其本科及硕士均就读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计算机系。2008年，硕士毕业的唐彬森创立了北京智明星通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智明星通”），主营互联网游戏业务，其代表产品之一是《开心农场》。这使得他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2014年，中文天地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600373.SH）以26.6亿元收购了智明星通，唐彬森从中实现了巨额套现。

2016年前后，唐彬森进军饮料等快速消费品行业，创立了元气森林。2018年，该公司推出元气森林气泡水，主打“0糖0脂0卡”概念，成为现象级产品。

2021年9月，财经网发布消息称，元气森林在2020年的营收为27亿元。

元气森林时任副总裁李国训在2022年一次北京媒体沟通会上透露的信息显示：2021年，元气森林营业收入是上年同期的2.6倍。以此推断，2021年，该公司营收超过了70亿元。

36氪在2021年11月报道称，“元气森林即将完成新一轮近2亿美元融资，本轮投后估值达150亿美元，由淡马锡领投，红杉中国、华平资本等多位老股东跟投。”

升任全国销售总监10个月叶礼诚即被停职

叶礼诚，1973年9月生，重庆人。从重庆交通大学毕业后，叶礼诚先后加盟过百事可乐、棒棒娃食品、贝因美（002570）食品、均瑶集团等知名企业，从事市场销售等方面的工作。

2019年11月，叶礼诚加入元气森林，担任其川渝地区的大区经理。

叶礼诚的妻子对记者称，元气森林是用了将近2年的时间，才从均瑶集团挖来了叶礼诚加盟；而在叶主管西南市场后，元气森林在这区域的销售额，从年收入3000万元左右（含约1000万元退货），翻升至7亿元左右。因此，在2021年11月左右，叶礼诚被拔擢为元气森林的全国营销中心负责人，管理其在全国的销售业务。

不过，仅仅10个月后，即2022年9月17日，叶礼诚就被元气森林公司停职了。

停职的原因何在？

2022年9月7日，元气森林公司以公司名义出具了一份《举报书》。

被举报人是元气森林河南省区域经理张龙；被举报行为发生地是郑州市金水区，而非管城区。

《举报书》称，张龙在2021年11月30日，被任命为元气森林公司河南省区负责人，此后张龙“虚构事实、隐瞒真相，以公司产品涨价的虚假理由，骗取经销商钱款并占为己有，涉案金额现已累计达到1,738,648元”。

《举报书》同时称，“（在张龙虚构涨价）期间下级执行员工、经销商等表示疑义，张龙以已向集团申请批准为由回绝，但实际我司并未批准且不知情。”

而根据叶礼诚的陈述，在2022年3月和6月，张龙两次给他发送了邮件。邮件主要内容是，为提升元气森林在河南的销售业绩，提高销售人员的收入，经销商需要向销售团队发放每箱1元—3元的销售提成。这两封邮件他都没有回复，算是“默许同意”了。

向管城公安报警的经销商：此事和我没有关系

叶礼诚等人一案公开庭审披露的信息显示：

2022年9月16日，管城公安给元气森林在郑州的经销商之一、河南优乐事食品有限公司（下称“优乐事”）实际控制人马来成做了一份询问笔录。不过，管城公安的《受案登记表》显示，马来成的报案时间为2022年9月22日。

马来成称，自己在2018年左右就代理了元气森林的产品，成为其在郑州市场的经销商之一。每年，优乐事公司都会与元气森林集团成员企业——安徽元气森林销售有限公司（下称“安徽元气森林”）签订合同，并通过“公对公”的方式，向后者付出货款。

2021年11月，元气森林在郑州的城市区域经理徐强以及河南区域经理张龙开始与马来成对接。此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而言，2022年1月徐强与马来成沟通称，元气森林的部分饮品每箱要涨价3元，而涨价这部分的钱款要打到徐强指定的一个个人账户里。“徐强称，如果不依照此种计提方式执行，我们经销商要承担市场的投资费用”。

马来成接受了每箱另行转账3元到徐强指定的个人账户这种方式，后来在具体执行中，“和徐强沟通后”，他有时候每箱另行转账的金额为2元。至报案时，他总共向徐强指定的个人账户转账8笔，共计金额46万余元。

马来成对警方表示，“我感觉被骗了。”

值得一提的是，马来成的优乐事公司注册地在郑州市金水区，元气森林在河南的办公地点在郑州市金水区。叶礼诚等人的辩护人称，管城公安立案的理由只是优乐事公司有4笔款项是其公司的财务人员在管城区一处商业楼向徐强指定的账户打款。

2024年4月17日及4月18日，马来成两度对记者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叶礼诚、徐强、张龙等人的案件，“（此事）跟我没有关系”。

14位销售管理人员被诉诈骗罪

2022年11月4日，即元气森林发出《举报书》及马来成报警一个多月后，张龙和徐强被警方控制，次日两人均转为取保候审。

2022年12月27日，叶礼诚被警方控制，12月30日转为监视居住。2023年1月17日，叶礼诚被刑事拘留。

在叶礼诚被刑拘两天后，即2023年1月19日，元气森林在内部对该事件发布通报称，叶礼诚涉嫌重大贪腐等经济犯罪，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元气森林决定对叶礼诚予以开除，并将全力配合警方后续工作。

2023年2月24日至3月12日，管城公安又陆续将元气森林四川省区经理蔡洗智以及重庆省区经理吴小波等另外11人予以刑拘。

此案后由公安侦查阶段进入检察院阶段。

2023年8月23日，郑州市管城回族区人民检察院（下称“管城检方”）就叶礼诚、张龙、徐强案，向郑州市管城回族区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管城检方指控：从2020年1月至案发，叶礼诚在担任元气森林全国销售总监期间，与河南省区域经理张龙、四川省区域经理蔡洗智、重庆市区域经理吴小波合谋，伙同郑州城市经理徐强等11位城市区域经理，“在未经元气森林总公司授权批准情况下，对区域内经销商谎称元气森林产品价格上涨，需额外加价收取提成费用。骗取经销商马来成、韩红杰、孙歌、王海洋、刘璐璐、崔相山等人在郑州市管城回族区裕鸿国际B座2312室等地向其指定私人账户转款，并按照比例分赃”。

起诉书称，经审计，叶礼诚诈骗金额1572余万元，张龙诈骗金额37万余元，徐强诈骗49322元。

管城检方认为，上述三人均应以诈骗罪追究刑事责任，其中叶礼诚属于“数额特别巨大”，张龙“数额巨大”，徐强“数额较大”。

2023年11月15日，管城检方也对蔡洗智、吴小波等11人，以犯诈骗罪，向管城法院提起公诉。检方认为，其中有8人属“数额特别巨大”，另外3人则是“数额巨大”。

争议：是诈骗，还是市场共建？

在叶礼诚等14位被告人和他们的辩护人看来，叶礼诚等人并不存在检方所起诉的“额外加价收取提成费用”，经销商根据销售业绩向品牌厂商的销售团队成员发放销售提成只是快消品行业常见的“市场共建”模式，属于正常的商业行为，并非诈骗。

所谓“市场共建”模式是指，经销商与品牌厂商共同承担产品的市场促销费、陈列费，以及销售人员的费用——包括经销商直接向品牌厂商建立的销售团队发放提成款等等。

这种模式的优势在于品牌厂商可以借助到经销商的垫资、在当地的仓储及配送能力；而经销商选择与品牌方共建销售团队，免去了自建销售团队的成本，仅需承担向品牌方销售团队发放提成的义务，既实现快速出货，又与品牌方形成双赢局面。

14位被告人之一的元气森林成都城市经理金智伟称，2018年他入职元气森林时，元气森林处于起步阶段，卖得不好，为提高销售团队业务员的积极性，元气森林的经销商会给业务员5元/箱的提成，经销商直接将钱转到业务员个人账户。

元气森林在重庆的一位经销商谢芮溪则称，自2019年开始，其代理元气森林的产品，从2019年后半年开始给元气森林销售团队的业务员发放提成，每卖出一箱给的是2元钱。

多位元气森林的业务员介绍说，元气森林负责他们的底薪和绩效，这部分钱直接打到工资卡；而提成部分由经销商直接转到他们的个人账户，或者在经销商转给元气森林的销售管理人员后，再由管理人员打到业务员的个人账户。

2021年4月25日，元气森林公司人力资源中心的员工宋珊珊在元气森林公司办公软件“钉钉”中公司制度库里上传了一份《经销商等级制度》。该《经销商等级制度》明确规定：“经销商负责其(我司人员)销售提成标准及发放，公司发放基本工资及任务包”。

叶礼诚等人的辩护人对记者表示，在上述《经销商等级制度》制定及发布前，叶礼诚还不是元气森林公司全国销售总监。这表明由经销商向元气森林公司销售团队发放提成的做法早已有之，并非叶礼诚上任后的“原创”。同时，由经销商向销售团队发放提成的市场共建模式，所适用地也不仅仅是四川、重庆、河南三省份，包括北京、上海、浙江、江苏、山东在内的全国各地都在采取同样的做法。

上述辩护人也提出，在2022年9月17日叶礼诚被元气森林停职后，元气森林公司董事马林重新制定了《西南经销商销售提成管理制度》。这项新的制度里，依然要求经销商向包括城市经理、销售主管、销售代表在内的销售团队发放提成。

部分银行的转账及微信转账记录亦显示，在叶礼诚停职后的几个月里，元气森林公司一些经销商也仍然在向元气森林的销售团队发放提成。

2024年4月，叶礼诚等人家属还对记者表示，时至今日，元气森林的经销商依然在向元气森林公司的销售团队发放提成款。只不过元气森林在2024年出台新规定，要求这样的提成款只能发给销售团队的一线业务员。

2024年4月18日，记者联系到元气森林的实际控制人唐彬森。他表示，对于叶礼诚等人案件的司法进展不知情；对于叶礼诚就任公司全国销售总监之前，以及叶礼诚被调查之后，元气森林公司是否已经存在及依然存在销售团队向经销商收取提成费用的做法也不知情。

在此前的2024年2月4日晚，唐彬森在元气森林曾发表名为《相信伙伴相信产品相信管理》的2024年内部信。

唐彬森在信中提到：“叶礼成、谢丹阳（元气森林公司营销中心重点客户部原负责人，在2024年2月前后，因其他案件，被司法机关刑事拘留并批准逮捕，记者注）等人的事情不少同事和外部伙伴都知晓了，司法结果很快出来。这里我想特别感谢一下经销商伙伴第一时间和我们反馈了相关事件和细节，我不敢相信在叶礼成、谢丹阳这些人身上出现如此严重的蔑视伙伴、践踏友谊、傲慢逐利的事情。我在几次与经销商伙伴聊天时都坦言这是我看错人选错人的问题，我会为大家负责到底。”

2024年4月18日，在回应记者求询时，唐彬森还强烈批评了叶礼诚的个人品德。